文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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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宵许梦】给你一座恐怖屋

*三十多年前的往事,关于陈宵和许梦的初遇,所有故事的开端。

*是约稿,全文1w6

*情人节快乐



《给你一座恐怖屋》


1.

陈宵低下头,凑着打火机边试着点起一根烟。打火机粗制滥造的电子元件只擦出几点苟延残喘似的虚弱火星,他眯起一支眼,借着昏暗天光瞄向打火机里摇摇晃晃的燃料平面。打火机里的燃料被装的好似快要从打火的口子里满出来,可它除了些嗤嗤的喷气声,连一点要被点燃的迹象都没见着。陈宵有些无奈地将它甩了两甩,打火机没搭理他,夹在耳朵上那根烟反倒先飞进泥坑里。他瞪着漂在水面上那假中华的烫金标直吸气,假香烟的过滤嘴被雨后泥水泡的稀烂,很快便沿着泥坑边沉了下去。

他一身板正西装箍住他挽起袖管趟进泥坑里捡烟的兴致。陈宵和他手里的打火机对视了起码十秒,将打火机塞回西装口袋里,两手插兜晃悠着离开了。

白天他刚经历完一场恶战。楼下某个好事的老太太给二十好几都没个正经“朋友”的陈宵介绍了一个从新海来的相亲对象。这年头家里通常催的都紧,陈宵又苦于有些副业在身,他为了堵家里二老的嘴出来和抢亲对象吃了顿便饭,便推脱说下午厂子里还有些应酬得早些走才是。

——陈宵哪里有厂,他又哪有应酬要赴约。来相亲那对象确实是个打扮光鲜的漂亮女人。他们约在中午十一点,十点五十他就远远见他那相亲对象出现在视野中。她拖着个锃光发亮的铝制行李箱,四轮一路颠簸着沿着咖啡馆门口还在扬泥点的破柏油路走来。那漂亮女人顷刻间就成了破土路上的视线焦点,她停在陈宵面前,将一只手伸到陈宵跟前来。陈宵被女人身上香水味道迷的七荤八素,他茫然无知地伸出手,像个革命老同志似的珍重其事地同来相亲的女同志握了握。漂亮女人拖着行李箱越过他坐进卡座里。

陈宵前半辈子还没来过这种地方,他想表现得更从容些,便抬手理了理领子,端着姿势坐进了沙发中。半截假领带从他那身借来的被浆的黑西服领口处露了出来,对面的漂亮女人冲他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种说不出的戏谑味道。

说实话,除了欣赏外,陈宵对眼前的漂亮女人没多少其他兴趣。她的长相最多不过七分水平,鼻梁和脸型不那么完美,可气质却在含江这种小城市里格外出众。店门外洒水车高唱着扬起一路尘土,漂亮女人就行走在两行从挡泥板上滴落的湿印间。

陈宵的视线不由自主地从灰蒙蒙的天空移动到女人身上,他思考了好一会儿,这才意识到捉住他视线的是女人身上那条红艳好似烈火的连衣裙。他的眼睛追随着裙角一路飘到他面前,他机械起身,机械地和她握手,然后机械地坐了下来。

作为正戏的短暂交谈很快便于无话可说的些许尴尬处戛然而止。陈宵抱着应付外人殷切期待的念头而来,他原本便无意和任何普通女人结成伴侣关系。二十多年来的人生经验也叫他断了对眼前这漂亮女人的任何想法,陈宵算不上什么普通人,他在一成不变的工作外还有一份搬不到台面上的兼职工作。他下了班的额外工作就是和些看不见的“朋友”打交道,所以陈宵借口还有些事,靠主动结账脱身了这档叫人坐立难安的相亲节目。他转身离开时漂亮女人依旧坐在咖啡馆的卡座内。她偏过头,视线越过灰扑扑的砖瓦房。一行将要南归的大雁从九江的头顶上匆匆飞过,它们越过崎岖的丘陵和蜿蜒的水脉。漂亮女人的眼睛追随着它们的踪迹,直到那些不断盘折的短短细线消失在太阳升起的方向。

“许梦。”他想起自我介绍环节漂亮女人从涂着艳丽釉面的嘴唇里吐出的两个格外克制的字眼,“我的名字叫许梦。”


2.

在老一辈口口相传的用来哄孩子入睡的鬼故事中,含江从来就不是个平静的地方。说是东郊盘龙卧虎,而那西郊却是滋养鬼怪的温巢。陈宵他出生在含江又成长在含江,二十几年来不知被看不见的朋友骚扰过多少次,时间久了,倒也盘活了另一桩好生意来。

这回拜托他帮忙的是西郊某个楼盘的开发商。他们买下了西郊一块发生过火灾的地皮,地皮上原本的建筑还没被拆干净,搭在一墙之隔的板房里却时不时有小孩子的哭声传来。那家开发商的老板又是个格外迷信神鬼的商人,他请来各路奇能异士,在废墟上吹拉弹唱跟做了七天七夜的法事。被请来干活的小包工头跑了好几轮,可闹鬼的事仍不见解决,白胡子一拖三尺一身道袍的假道士被半夜响起的小孩哭声吓掉了一只布鞋,他连滚带爬地冲出老房子的废墟里,头也不回地连夜冲进荒草地。开发商派了好几个人连夜搜寻他的踪迹,等终于找到他时,这老道士正缩在别人刚施完肥的菜地里瑟瑟发抖,开发商又不得不额外花一笔钱安抚精神看起来不那么正常的老道士。

陈宵在委托找上门时深深地吸了口烟。他倒不是对这种委托没什么自信,主要是这让他听起来像是刀专门买来给人擦屁股的无辜草纸。

出了事的村子叫离渚村,取这名是因为两条江交错着从含江市中心穿过。含江和新海距离并不算远,翻过一座山再渡过一条河就能远远眺望见夜晚新海的灯红酒绿。可偏偏就是这座山这条河彻底封死了含江的发展脚步。含江的居民眼睁睁地看着周边几座大城市一点一点追上了新海的脚步,只有含江还是那副灰扑扑老样子。

陈宵借了辆摩托车,沿着小路一路颠簸着进了漓渚村头。发生火灾的是村头上一座新建成的小二层。刚建成那会儿屋主人在院子里摆了一整天的流水席,院门外水泥地上鞭炮的痕迹清晰可见。那一天来吃流水席的人把门槛都踏破了好几遍。陈宵跨过残破不堪的门槛,差点被围墙上一圈防盗用的碎砖茬子溅了一脸,他格外郁闷地倚着墙擦了擦脖子里被溅上的泥点子,一使劲,整排院墙骨牌似的稀里哗啦地倒了下去,陈宵伸着手呆愣愣地杵在院门外,一座被熏得漆黑的小二层就这么光秃秃伫立在没有月亮的夜空下面。

陈宵郁闷的时候就爱抽口烟。他习惯性地往兜里摸去,却掏了个空,刚才掉进泥坑里的假中华烟是他带出来的最后一根。

尽管找上门来的委托人说的夸张,可这漓渚村在陈宵眼里安静得和白天没什么两样。他点燃打火机,靠一星半点的火光照亮了还算宽敞的小院。靠院墙一侧水泥地上整整齐齐排列着些被烧的只剩下黑灰的细长黑色痕迹,陈宵走了过去,捻了捻灰烬中一些没烧干净的木质纤维,那大概是些一捆一捆扎好的树枝和晒干后的细柴禾。村子里很少有人舍得买碳,靠从山上打柴火下来供炉灶用。那些没烧干净的树皮上裹着层散发着好闻香味的油脂,距漓渚村最近的一座山,靠阳的那一面郁郁葱葱地长着些有百年树龄的老松树。村里人进山打柴时格外都得刻意避开那片松树林,除开迷信的原因之外,这片林子的本身价值远超将它们砍伐下来。

前几年村委会还特地派人来游说村民不要动那片林子,漓渚的村民靠这片山林吃了几十年的饱饭,即使有些不怀好意的年轻人,他们也会被村里的长辈骂回去。村里人只有在特殊情况下砍一些松树枝回去当引火的材料。可火灾发生前含江没见多少雨水,陈宵捻了捻手里那块富含油脂的松树皮,这火灾多半由这些松树作的柴禾而起。

他绕开那些仍有火灾风险的柴垛堆。猪圈和狗窝都砌在院墙里,火灾发生时四头母猪被活生生闷死在上了锁的猪圈里。委托人说这里半夜有小孩的啼哭声,他也没把握那所谓的“孩子”就一定不是某种受了害的动物在晚上发出凄厉的嚎叫声。从小便能见鬼的人比一般人更迷信。陈宵对着砖墙里四条直挺挺的焦黑尸体拜了拜,倒退着走出猪圈的范围。他倒着走时脚下踩到了刚才看过的没烧干净的柴禾垛。从大门的方向往里看,猪圈恰好在柴禾堆的正后方。

陈宵花了点时间里里外外地将这幢小二层逛了一圈。屋子已经烧成了座四面到处漏风的黑框架。这种自建房就是个用水泥和红砖砌成的砖头盒,他们自然没什么防火意识,更不知道为了避免意外该将满屋子乱走的电线埋到墙里去。陈宵猜这场大火蔓延得如此迅速的原因是将容易被引燃的杂物和大功率电器堆放在一起。火灾前含江有些日子没下过雨,火势见风就长,碰上院子里堆的松枝堆,转瞬间就将这幢小二层烧得干干净净。

陈宵叹了口气。这会他倒是没了抽烟的兴致,踢了脚通往阁楼已经摇摇欲坠木楼梯。在簌簌地掉着渣的天花板正下方,一个脚上拴着链子的黑影拦在大门处。

“叔叔。”

那黑影蜷着一条腿,一瘸一拐地朝他“走”了过来。那条锁链一直延伸往左手边的一间侧屋里,侧屋门上上着两道铁条,一条足有小臂粗的铁链将房门紧紧地锁上了。

陈宵低下头,他这时才看清那是个只有他腰高的小男孩。这孩子浑身上下覆盖着一层焦炭似的皮肤,焦黑的皮层从正中裂开来,露出皮下鲜红色的嫩肉。这孩子拖着条快有他腿粗的铁链,极其艰难地挪动到他面前来。小孩子两只被烧的蜷缩起来的手掌拍在陈宵借来的西装上,血痂摩擦着西装布料,发出了令人心惊胆战的粗粝摩擦声。

“叔叔。”小孩又重复了一遍,陈宵忽然注意到他的脸竟然基本完好,“带我去看新海,好不好?”


3.

今天对许梦来说是个尤其倒霉的日子。

许梦从新海远道而来,她只打算在含江短暂地停留几天。想当初她只不过是被含江横行的厉鬼吸引住了,便在西郊租了个小单间,这一住就是好几个月。

这含江看着没什么特殊之处,大晚上在大街上肆无忌惮横行的厉鬼却一抓一把。许梦说不上一定要替那些浑身缠满怨气的家伙解脱,她见过不少伤害过人类的厉鬼,厉鬼没有自己的心,被怨恨缠身的它们性情乖戾且几乎无法沟通。在已经无药可救的厉鬼和活人之间,许梦宁愿选择用暴力手段制服厉鬼救下人类。厉鬼们被生前怨恨束缚,对她来说,叫那些厉鬼魂飞魄散等同于叫它们快些解脱去转世投胎。

她在含江西郊住了足足六个月。在这六个月里,含江这块不大的地盘上所有游荡的厉鬼都被许梦揪着敲打了一遍。这半年来含江的治安水平都被迫提升了一截。许梦收拾行李准备坐上向北上的火车,就在她退了租金准备出发的前一天,她房东家的老奶奶硬拉住她说要介绍个年轻小伙子让她见一面。

她看了眼约好了要见面的地点,那家咖啡馆恰好在她去火车站的必经之路上,再加上那家老太太平日里照顾她不少,便勉强答应下来。

坦白说,许梦压根没注意坐在她对面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摆的年轻男人长了张怎样的脸。这人从外貌到性格都没什么能让她眼前一亮的要点,除非他刻意让自己被淹没在碌碌庸庸的人群里,陈宵这人就只是个没有任何值得她特别关注的普通人。许梦从玻璃窗上的反光观察了他一会儿。陈宵身边缠绕着常人肉眼难以捕捉的血色雾气,他推门走进咖啡馆,几个大概只有他大腿高的黑影抱在他腿上跟了进来。陈宵毫无知觉似的在窗边的位置上坐了下来。他托着下巴,手熟门熟路地往胸前口袋里摸去。他看起来只是忘记了他今天穿的是身刚借来的西装,西装口袋里放不下烟盒,他全身上下的财产就只剩下他而后夹的那一根。

许梦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她确认陈宵就是个格外受未成年鬼魂喜爱的普通人,便扶起她的行李箱,从藏身的小巷里走了出来。

西郊头一天才下了场雨。飞扬的尘土被雨水牢牢压在柏油路面上,在路两旁走着的行人们被飞溅起的泥点同化成一尊尊泥塑像。许梦从含江这座小城市中禹禹地穿行过。一辆破桑塔纳从远处飞驰而来,路过许梦的身边,不由自主地放慢了速度。那些飞溅的泥点就这样身不由己地从那条红裙子旁绕过,它们纷纷扬扬地落在路面上,行人在它们身上各自踩上一脚,就只剩半个仰面朝天的光亮水痕。

许梦在这座小城市里孤独的像个鬼魂。

和含江临别前,她听闻西郊某个偏僻村子里又闹了鬼。村头一户人家被人放了把火,全家老小共八口人全惨死在大火中。火灾过后,同村好几户人都说在被烧了的那家附近看见红色鬼影。隔天来村尾那家被留在爷爷奶奶身边念小学的小孙子不明不白地失踪了,失踪前有人看到他在被烧毁的小二层附近折草玩,等他一转头,那孩子就消失在屋门里,原地只剩个编了一半的草环。

从那以后,村子里隔三差五就传来丢了小孩的消息。街坊邻居在谣传被烧了的那家老太婆变成来抓小孩的鬼婆子,从村子里出去打工的父母匆匆从市里赶来,将被留在村子里的自家孩子接去了各自打工的地方。这村子半月内便彻底荒废了。

许梦趁着天黑前去传来谣言的村子附近逛了逛。一家开发商早就买下了这块地皮,将柏油路修到了村门外。工人的活动板房就建在村头的凶宅附近,许梦来时包了辆破破烂烂的三蹦子,她刚下车,三蹦子也不回地突突地开远了。许梦拖着行李箱格外萧瑟地站在凶宅前,抬手拢了把自然卷的长发,将多余碎发夹在耳后。她盯着三蹦子远去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司机隔着一层衣服按着胸口那尊玉观音按了整整一路……这人倒未必迷信,但他一定将独身一人搭车到凶宅的红衣女人错当成“常回家看看”的游荡鬼魂看待。

许梦讪笑一声,拎起行李箱,慢悠悠地朝所谓的凶宅里走去。


4.

在来含江之前,许梦在外人口中就听说过含江周边村子的一些风俗习惯。这种从穷乡僻壤里出去打工的年轻人通常很难找到年轻媳妇,等他们超过三十岁,家里便会张罗着从远一些的地方“讨”个年轻媳妇回来。

许梦在新海长大成人。在周边各城镇吃了上顿不一定有下顿的那几年里,新海这地方甚至都不见得受了多少影响。从有些胆子大的拍花子就从白龙山那一头翻了过来。他们的目标是有钱人家的小儿子,拐来后,就先藏在含江周边的村子里。大多数情况能从他们的父母手里捞上一笔,即使最后敲诈失败,和他们有联系的人贩子也能将这些小孩子转手给周围生不出儿子的村民们。

许梦小时候周围充斥着类似的案子。有一回同年级一个成绩优异的男孩消失了,从那以后,她的学校要求所有学生一律家长接送。

这规定在那个年代的含江人眼里简直是天方夜谭。大部分人家里都不止一个孩子,爹娘下班前这些孩子们就在家附近的路两旁疯玩。对他们来说夭折一两个孩子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虽然他们也会哭丧哭个好几天,可孩子毕竟还能再生,等这阵儿过去,全部精力又该放到下一个孩子的身上了。

她走进所谓的凶宅里。一楼是典型南方农村自建房常见的户型和摆设。正对着大门的地方摆着张放着贡品的八仙桌,两支被烧干净的红烛供着尊送子观音像。含江本地对信奉哪家神明没有统一说法,这户人家供的是送子观音像,拿来装贡品的盘子比普通人家一顿饭还要丰盛。这家人恐怕盼儿子延续香火盼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

许梦忽然站起身,环视一圈四周。她从潮湿的空气里隐约分辨出一种来自厉鬼或某种诅咒的恶臭。臭味从厨房的方向传来,而那里是整幢屋子受灾最轻的地方。许梦将来时随身携带的行李箱拖到身前,她掀开压在最上面的几件换洗衣服,在行李箱的最深处,一柄方方正正的碎颅锤正躺在两条连衣裙之间。这个一身火红色长裙的漂亮女人用她的纤细五指抓握住碎颅锤用一条完整的人类脊椎做成的锤柄,胸椎和腰椎的生理弯曲完美贴合手掌,朝前微微倾斜的颈椎恰好支起碎颅锤遍布骇人倒刺的锤头。许梦让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和这件陪她走过大江南北的凶器保持同步,多余念头被她从脑袋里扫了出去,许梦闭上眼,她一整天的坏心情都在这件凶器的加持下彻底烟消云散。

她单手拎着沉重的凶器,近乎无声地贴着墙靠近散发着腐烂臭味的厨房。黑暗中一个佝偻的身影背对着她站在灶台前,她从脚边的篓子里提溜出一串模糊不清的柔软黑影,它看起来倒有点一团被人从活牲畜肚子里掏出来的内脏。鬼老太将那团黑乎乎的东西扔到砧板上,手里菜刀左右比划一下,片下一块正往下淌着恶臭味的细长组织。许梦下意识地掩住口鼻,她天生一双能见鬼的眼睛,那段内脏上缠绕着令人作呕的扭曲怨恨:那恐怕是鬼老太从哪具尸体身上挖下来的高度腐烂的内脏。

在距离灶台只有三步远的地方,一个男孩的鬼魂抱着膝盖蜷缩在角落里。男孩找了个菜篓权当容身之所,一条锁链拴住了他的右脚踝,锁链另一端消失在鬼老太的身体里。

许梦试着靠近他,那个被拴在鬼婆婆身边的男孩忽然抬起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来。鬼老太端着那盘刚分割好的内脏走到男孩的身边,她弯下腰,试图将那盘东西全喂进男孩的嘴巴里。男孩充满求助意味的眼睛越过老太的臂弯看向藏在角落里的许梦,他拼命地摇着头,左右躲避着婆婆几乎压在他牙齿缝里的碗沿。在挣扎的过程里她听见些譬如“多吃点,吃了伤好得快”的呓语,男孩浑身上下只剩一张还算完好的脸,他生前在火灾里被烧成一层包裹着骨架的焦黑皮肤,鬼婆婆毫无怜悯之心似的压着他,焦炭似的一层层剥脱着。伤口里红色血丝蠕动,它们爬过小男孩的皮肤,从被烧焦的衣服边缘掉落,落在地上时仍旧在向前蠕动爬行着。它们拼合成一张如同由血蠕虫织成的细网,将和那条恐怖的锁链一道将眼神依旧清澈的男孩困在这间被大火烧毁的凶宅里。

鬼婆婆的褴褛外套正从一侧染上鲜艳的血红色。许梦掂了掂手里的碎颅锤,弯腰从地上捡起块石头,向黑暗里抛去。

许梦自幼双目能视厉鬼,从她刚下地走路开始,这个总是被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就学会了用手边能用做武器的一切东西来恫吓所有对人类有敌意的鬼魂。她对鬼那一套力量体系几乎一无所知。似乎有一类和普通厉鬼有别的存在,那一身红衣是他们强大力量的象征。许梦在驱散厉鬼的过程中学会了用它伪装自己。在厉鬼眼里,徐梦的气质似乎和那些红衣们没什么本质区别,弱小些的厉鬼远远地看到她便一溜烟没了踪影,许梦靠它过滤出对人有危害的厉鬼,再用手里的锤子从物理上超度它们。

碎石在鬼婆婆的身旁落地,它弹跳两下,朝后门滚去。那佝偻着腰鬼婆婆提着刀向发出声音的地方赶去,许梦又扔出几块石头,试图将她从男孩的身边引开。那老东西的警惕心远超她想象。她只在第一块石头落地的附近转了几圈,便提上刀、寸步不离地守在那男孩身边。徐梦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那老东西一门心思都放在那被她拴住脚踝的男孩身上,扔石头只会继续提高她的警惕心。

许梦叹了口气。这凶宅里倒也不止厨房一处正散发着恶臭味。看起来这屋子至少死了一家子,许梦将锤子拿腰带缠两下插在腰间,转身向外走去。


5.

“你说,你要去看新海?”

陈宵蹲下身,和那身高没过他腰的小男孩视线平齐。这孩子和他见过的所有厉鬼都好像有点不太一样,厉鬼的存在建立在怨恨和对某样东西的执念之上,可陈宵只在这孩子眼睛里看到了如真正孩童般的澄澈,他看起来并不怨恨任何人。

“对,叔叔,你可以带我去看新海吗?”

“……所以为什么?这穷乡僻壤甚至未必知道这世界上还有新海这地方。”陈宵环视了一圈老屋里的摆设,“再说为什么一定是我……”

“是妈妈告诉我的。妈妈说新海有很大的游乐园和很大的学校,到了晚上也不用为了省一点灯油而早早睡觉。新海的夜晚和白天一样亮,很多人开着车,跑到江边看用灯管拼起来的焰火。那种焰火不会点一次就消失,它们会一直不断的升起又绽放,妈妈说她小时候最喜欢看那种焰火……”

陈宵手里没烟,这会儿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停顿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孩子在说什么:“你说妈妈?你的妈妈是谁?”

“我的妈妈就是我的妈妈,但她其实不是我的妈妈。”

“……什么?”

男孩歪着脑袋,思考这个问题对他来说似乎有些艰难。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组织好语言:“我妈妈说,在我有妈妈之前,我就已经有……”他伸出手,比划了个两岁孩子的高度,“这——么高了。她说那个老不死的太想要个孙子所以才有了我,她还让我一定要记得去新海这件事,等我再长大一点,她就想办法把我送到外面去上学,远远的离开这里。”

陈宵仍旧一头雾水,但他隐约明白了这户人家的根本问题所在。在含江周边某些村子里仍保留着买卖人口的习俗,娶不到老婆的就买一个,生不出儿子就再买一个。据说有些老一辈的人认为买来的儿子能给家里再招一个亲生的儿子来,先前被买来的孩子就成了家里的“下人”,心肠好一些的还有口饭吃,碰到铁石心肠或不舍得这笔钱的老一辈,甚至会将这个孩子再转手卖出去。有些孩子就在这转手的过程中被丢给了以乞讨为生的人贩子,他们通常会被打断手脚或挖掉耳朵和眼睛,再丢给他一只破碗,在集市门口讨一整天的饭。

那年头的含江充斥着超度不完的弱小执念和厉鬼。这话听起来很奇怪,但这行业确实养活了像陈宵这样的驱鬼人。

上门来的委托内容是要他解决深夜里的小孩哭声。陈宵颇有些不确定地看他一眼:“……大半夜装鬼,不是,当鬼吓人的就是你吗?”

男孩乖巧地眨巴眨巴眼睛:“装什么鬼?”

陈宵抓抓脑袋,他实在不忍心用对待其他厉鬼的方式超度眼前的孩子。他试着用一种商量的语气和眼前的小男孩沟通:“叔叔答应带你去新海,但你也要答应叔叔一件事。有一群其他的叔叔要拆掉你的家……妈的,怎么越说越不像人话……总之,你可以答应叔叔不要装神弄鬼吓唬他们好吗?”

“可半夜哭的人不是我呀。”

“不是你?”

“对。我从来都很乖的,妈妈说男子汉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不能哭鼻子。叔叔说的哭声可能是从老不死那里传来的,她每隔几天都要从外面带新食物给我吃,我每次都不想吃,因为老不死弄来的食物实在太臭了。”

老不死……陈宵轻咳一声,“那现在她在哪儿?”

“刚才有个红裙子的漂亮姐姐提着锤子跑到厨房来,那老不死的就把我拴在房间里,自己先追出去了。”

……红裙子的漂亮姐姐?


6.

『你叫周韵寒,你■■■■年■月■日出生在新海。』

许梦用了些蛮力撬断了侧屋门上那把铁链锁,她刚走进屋,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就刻在她右手边的门框上。

『你的爸爸叫周建国,妈妈叫李云,他们都是新海人。你五年前被拐卖到含江来,被拐卖时穿着一件白色的短棉袄。他们当时舍不得烧掉这件漂亮衣服,那老不死的老太婆身上快烂掉的那身衣服就是三年来从没洗过的你的衣服。』

许梦伸出手,用指尖触摸着那些歪歪扭扭却入木三分的深刻笔画。除了这间屋子里被囚禁的女孩,这家人恐怕没有一个识字的人。一些零碎的回忆从她的指尖流入脑海,她闭上眼,另一个年纪和她相仿的女孩的嗓音在她耳边响了起来。

『你失踪前正在嘉兴路的百货大楼里上厕所,那天是11月24日,是你的生日,也是你的结婚纪念日,而你20岁的生日礼物就是一块沾满迷药的手帕和一顿毒打。』

她对那座百货大楼还有些印象。许梦离家出走前,她父母会以奖励的名义带她来吃当时还是稀罕事物的洋快餐。小时候的许梦对新海稍有些喧闹的气氛提不起兴趣,她喝着杯加了冰的可乐,眼睛却透过落地窗看向街对面一个正游荡的小孩子的鬼魂。这孩子跟着父母从某个穷乡僻壤来到了新海这地方,眼巴巴地看着街对面打扮光鲜亮丽的新海人。

距离他不到五十米的路中央,一起尤为惨烈的车祸彻底阻塞了交通。一对从乡下来的父母随手将孩子放在路边。孩子却眼巴巴地看着路对面,无意识地向那散发着诱人香气的洋快餐店走去。没见过汽车和斑马线的小孩被飞驰而过的汽车碾成了鲜红色的一滩,而他的父母们仍毫无知觉地和拖欠他们工资的包工头争吵着。

那孩子看着许梦,而许梦也正看着那孩子。他们在彼此的眼睛里都看到了对陌生生活方式的好奇和渴望。

『你的孩子叫褚良,这是他真正的名字。而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你的孩子同样来自新海,他的父母希望他长大后成为一个善良的人。你将他当成自己真正的孩子看待,因为他和那些畜生们一点儿也不像。』

一串脚步声从许梦背后传来。她却好似浑然不觉,循着那串文字,一步步走向房间的最深处。

『你一定要从这里逃出去,如果你已经不记得你是谁了,那就每天将墙上的话默读三遍。你会让人贩子和强奸犯付出应有的代价。』

房间的最深处只有一张用来堆放杂物的桌子。房间的主人勉强在桌子上清理出一片空地,她用废弃的硬纸板当成桌垫,在这张桌子上教另一个孩子最简单的诗文和算术。

『如果你觉得自己一辈子都逃不出这里,那你就彻底毁掉他们。死亡对于你和褚良来说反倒是种解脱。你得先给那老不死的下药,再让褚良没有痛苦的结束。这之后你得主动结束你的生命,周韵寒,你杀了人,所以你必须为你的行为付出代价。』

脚步声在贴近许梦的背后时戛然而止。一股令人难以忍受恶臭在黑暗里蔓延着。鬼婆婆的菜刀挨着许梦抬了起来,菜刀侧面不断浮现出无数孩子的扭曲五官。


7.

“你说的穿着红裙子的漂亮姐姐,是个红衣的姐姐,还是个穿着红色衣服的漂亮姐姐?”

陈宵知道这世界上还有种比厉鬼更恐怖的存在,他们的标志是那身永不褪色的红衣,其中大多数还能交流,可他们的思考模式被仇恨和怨念彻底扭曲。往日陈宵的经验叫他离所有穿红衣服的远一点,何况今天他最后一支烟还掉进了水坑里,现在的陈宵战斗力无限近似于手无缚鸡之力,倘若此时有一碗现成的软饭摆在他跟前,陈宵一定会格外虔诚且心怀感激地吃下去。

“嗯……不知道。那个姐姐看起来有点不太像活人,但又好像是个活人……”

陈宵悄悄往村口瞄去。他骑来的摩托车还停在原地,只要那红裙子的漂亮女人不是个通常意义上的活人,以他陈宵五十米赛跑的速度,他有九成把握在对方逮住他时跨上摩托车冲回含江市区……

陈宵还在胡思乱想,脚腕上锁着铁链的男孩没忍住踮起脚摸了摸他的额头,这孩子过于成熟的举动叫他这才想起他来这儿的目的。

“我可以答应带你去新海,不过不是现在。我把你脚上的链子解开,你就暂时住在我的烟盒里。等过几个月,我去新海办点事情,等事情办完我带你去新海玩一趟,好吗?”

其实陈宵近几个月压根没有要去新海的计划。虽然这孩子乖的不像个鬼,可看样子他高低也是个将要成为厉鬼的执念。陈宵担心就这么把他带出去会让这孩子身上的怨恨失控,他陈宵赤手空拳,至少在今晚之前,他和真正的普通人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小孩圆溜溜的眼睛紧盯着陈宵因心虚而正左右游移着的双眼。他善解人意地笑了笑,将一只手按在了陈宵递来的烟盒里。他脚上缠绕的锁链阻碍了他的行动,锁链的另一头消失在侧屋门后,陈宵拎起它,晃了晃,黑暗里响起一串清脆的金属相撞声。

“既然没什么危险的话那我就先走……”

撕裂寂静的金属声并没有就此停止。它像一串急促又刺耳的连声警告,脚步声几乎贴着他后脑的头皮响起,向黑暗中延伸的锁链在视野范围内向他身后弯曲。陈宵几乎不敢回头。沉重喘息声近在咫尺,它听起来简直就像个正趴在他肩膀上的庞大怪物。怪物口中温暖的腥臭味兜头罩住陈宵的五感,那是怨恨和诅咒的味道,一个潜藏在屋子里的厉鬼将它的獠牙伸到了陈宵的喉咙处。

男孩仰着头,澄澈的双眼里看不出半点对未知的恐惧。他似乎无法理解陈宵此刻脸上扭曲表情来自何处,他踮起脚,伸出手在陈宵面前挥了挥。陈宵不得不用眼神示意男孩不要激怒他背后那个闻起来和红衣没什么区别的恐怖怪物。他只是个有点特殊能力的普通人类,而男孩则是个怨恨不足以铸造厉鬼之身的普通执念。他们两个人都加起来还不够那一个红衣吃一顿,只要红衣发怒,他们俩就得被红衣当个饭后瓜子给磕了,磕完还得嫌塞牙缝……

陈宵和怪物僵持了好一会儿。恶臭仍未远去,那怪物依旧站在他身后。男孩有些不耐烦地要绕去他身后,陈宵被逼的没法,只好拿身体去护好奇心过于旺盛的执念男孩。他这一动倒是转过了半张脸,那怪物和陈宵同时呆了半秒,一个名字即将脱口而出,又被他活生生地咽了下去。

“陈宵?”

“许梦!”

……现在这俩人宁愿假装没认出对方。


8.

“这家伙在外面抓来活人的小孩,折磨到生出足够的怨恨之后再掐死吸收怨念。你闻到的臭味大概就是从这家伙身上传来的。”

许梦右手拎着个由活人脊椎顶着的锤子,其中一面沾着血和碎肉,而被她随手扔在地上的鬼婆婆、衣角上染着血色的部分被锤成了模糊不清的一团烂肉。她从长裙的贴身口袋里抽出条缀着碎花喷了点香水的精致手帕,一格一格地将铁锤倒刺里嵌着的碎肉剔了出来。

陈宵满头冷汗地看着她清理着那件骇人听闻的武器,直到她随手将碎花手帕抛进泥坑里,那瘫软在地面上装死的准红衣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所以,建筑工人说半夜传来的小孩哭声,其实是这家伙抓来折磨的小孩在哭?”

“喔,可能是吧。”

陈宵和许梦这俩人、一个正心不在焉地处理着杀鬼凶器,另一个则假装思考怎么处理鬼婆婆地左顾右盼。这俩人谁都没料到白天的相亲对象是个夜晚行动的捉鬼人。陈宵白天伪装成个在工厂上班的普通工人,许梦则拿温良外表掩盖她许大锤的实质。这一来二去俩人倒成了一条绳上的共犯。许梦的裙角上沾了点血,她想再摸一条手帕来,却发现自己新换的红裙子只有贴着肉的一侧口袋。她刚想将这回事盖过去,陈宵善解人意地递来半张白天在咖啡馆里摸来的卫生纸。许梦从带些天然卷的刘海下面望他一眼,俩人相视一笑,笑容里倒有点狼狈为奸的意思。

陈宵做了个将烟咬在齿缝里的习惯性动作:“所以,现在该怎么办?”

许梦在掌心里掂了掂那柄凶器:“让她直接去往生吧。”

“……等一下,原来这玩意能伤到厉鬼吗?”

“它来自另一个被深重戾气缠身的鬼,一般鬼难以抗衡在它身上缠绕的重重怨恨。”

陈宵大概猜到了许梦口中的“超度”流程。他瞄了腹部受伤眼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的鬼婆婆,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慢慢侵蚀他全身。他清楚记得那男孩的右脚踝上拴着一条小臂粗的铁链,铁链一头则没入老宅的侧屋中。

陈宵后退半步,循着铁链的方向望向这幢凶宅的侧屋。侧屋窗户正对着院墙里的猪圈,窗户离地近二米,若将某样东西从窗户里抛出去,恰好能落在挡在猪圈外那些充满松脂的松枝上。整幢屋子受害最严重的地方反倒是侧屋窗户下方的猪圈,猪是种极容易受惊吓的家畜,可四头猪无一例外死在了猪圈里,说明火灾起自猪圈外堆放的松木柴。

他再度环顾老宅。这明明是幢新建成的小二层,屋主人却让所有的电源线裸露在墙壁外。村子里有些老宅会这样设计。早些年这种偏僻村子没通电,他们晚上主要靠煤油灯和蜡烛照明;近些年电倒是接进村子里,一家子用电最厉害的电器是头顶那盏一百瓦的白炽灯,铺设电线时自然不必考虑线材和铺设方式,常常一根飞线从户外拉到屋内。

可这座新建成的小二层。陈宵眯起眼,大致数了下地上被烧成四方形的黑色轮廓。这户人家仿着城里添置了彩电冰箱洗衣机,从屋顶上走的线却还是最廉价的那一类。大电流通过时外面一层绝缘胶皮立马散发出难闻气味。一旦屋外着火,大火会循着从所有人头顶上走过的裸露电线迅速烧过至整间屋子。

所以这一家人才会被活活烧死在一间新建成的屋子里。火势蔓延的太快,快到连自家养的猪都没能幸免于难。

陈宵蹲下身,将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的鬼婆婆翻了过来:“你家有几个孩子?有几个识字?这房子是谁设计的?”

鬼婆婆哆嗦着两片嘴唇,却说不出半句完整的话来。她两颗浑浊的眼珠直勾勾地盯着黑暗里那间侧屋,侧屋门上的铁条被卸了下来,门框上拴着半截被扯断的麻绳。

只一眼,陈宵就立刻明白了那是怎么回事。他拎起鬼婆婆的后衣领,将那下半身委顿在地上的厉鬼提了起来。按平时的陈宵绝不敢对一个一只脚迈进半身红衣领域的厉鬼怎样,现在他的倚仗是许梦,一个连鬼都要看走眼的拥有特别气质的红裙子女人。

“说!设计房子的人是谁?是不是那间侧屋里住着的人?!你们一家老小还有几个能识字?这孩子哪来的?又是谁教他念的书识的字?我一早便听说你们漓渚村有买卖媳妇的传统,那间上锁的侧屋里住的就是你们买来的媳妇吧?”

陈宵手上使劲,将那厉鬼的脖颈掐得嘎吱作响。黑暗里一股不详的烟雾包裹了她,许梦没注意到这点,她正对拴着男孩右脚的铁链摩拳擦掌,一锤下去,那小臂粗的铁链应声而断。

“你们一家人糟蹋了一个活生生的姑娘,她决意要寻死前,先点了屋子将你们全烧死在这屋子里了。所以那姑娘现在人呢?你和这小孩都成了鬼,按照那姑娘对你家的深仇大恨,她会心甘情愿地消散吗!”

散发着恶臭气味的黑色雾气从铁链的短端处蔓延开。陈宵手里那半截厉鬼从他紧紧掐住的地方开始融化,柏油似的液体从指缝里渗出,相互黏附着包裹住那截断裂的锁链。

那从始至终眼神和活人无异的男孩忽然急促地惊叫一声。半截锁链迅速缩短,鬼婆婆身上的怨念从那条黑色锁链飞速没入男孩身体里。

——他们都忽略了一件事。男孩的理智非常清晰。他只是个最弱小的执念,他的执念甚至仅限于“去看新海”。最低级的鬼必须依附在一件和他们的执念息息相关的寄托物上,可男孩既没有寄托物,他脚上的锁链也和他的执念相矛盾。能将他拘束在这屋子里的只有鬼婆婆一个,或者说,男孩以“连体”的方式“被迫”依附着鬼婆婆而存在。

那厉鬼融化成的柏油液体首尾相接成一圈套在男孩脖颈上的颈环。陈宵吓得差点丢了烟盒,拿徒手去掰那纹丝不动的项圈。那项圈由诅咒铸造,水一样穿过陈宵十指,毫无阻碍地消失在男孩的皮肤下。男孩的清澈双眼被固定在了眼眶里。他仰着头,一股难以言喻的浑浊力量污染了他的理智。一抹血色渗入衣角向上蔓延。男孩动了动嘴唇,他的声带被人从正中掐住,他原本的意识正在诅咒中挣扎,而另一道声音从他的嘴里游了出来。

“良良是我的孙子。”男孩格外怨毒地瞪着手握骨锤的许梦,“周韵寒,我不准你带他去新海!”

许梦轻轻地叹了口气。她手里碎颅锤微微颤抖,好似有个极度饥渴的灵魂被囚禁在那柄骨锤中。这个自由自在的漂亮女人有一套和厉鬼无异的思考逻辑。厉鬼的生存准则是弱肉强食,只要它们可能危害到人类,许梦就会毫不犹豫地收拾掉它们。她在含江赞助的半年里不知收拾掉了多少孤魂野鬼。那年代还没有“门”这东西。含江各处厉鬼执念游荡,可这近半年来,竟也消停了不少。街头巷尾活的久些的厉鬼都正传着一个谣言。有个从新海来的红衣正无差别地吞吃所有厉鬼,哪怕是个最弱小的执念,也会被红衣撕碎了吞进肚子里。

其实吞掉厉鬼的是许梦手上那柄锤子……许梦并不在乎其他人怎么谣传,她在含江这座小城市里孤独的像个鬼魂。

许梦一步步走近他,和寄生在男孩身上的某个怨毒灵魂对视。男孩脚上的锁链像一条连接他和鬼婆婆的脐带。鬼婆婆抓来其他孩子喂养自己的孙子,又通过脐带将所有怨恨和养料吸走。作为一家之主的婆婆才是依附在自己媳妇和孙子身上的寄生虫。她的领土仅限于这座小二层,她对屋子里所有人呼来喝去,靠这点不入流的卑劣手段满足自己所剩无几的虚荣心。

现在所有人都死了。她不得不紧紧抓住她这不是亲生的亲孙子,牢牢吸附住他,从他身上汲取她得以维生的精神养料。

她掂了掂手里的骨锤,扬起它——现在倒说不清是许梦在挥它还是它正支配着许梦了。男孩在“死亡”降临前乖巧地闭上了双眼。他临死前,那些怨毒的诅咒反倒被他死死地压回了身体里。骨锤拉着许梦朝男孩身上落下。自称手无缚鸡之力的陈宵在慌乱中握住了许梦的手腕,骨锤上传来了巨大的力道,陈宵差点没拽住它,连人带鬼被骨锤扯倒在地。

陈宵从地上爬了起来,他拍了拍西装上沾满的泥浆,握住男孩的肩膀:“我现在就带你去新海!”

许梦手一松,那柄沉重无比的碎颅锤不偏不倚地砸在了陈宵的脚面上。


9.

含江和新海只有一山和一江之隔,可在交通不便的年代里,这两道天然屏障就彻底封死了含江发展进程。

陈宵翻身跨上摩托,他弯下腰,将男孩抱在自己和车把之间的狭小空隙里。男孩身上的冰冷温度从陈宵的外套缝里钻了进来。鬼魂没有体温,陈宵抱着他,倒和三九天抱着块冰取暖没什么两样。

他踩下离合前,陈宵的车后座上突然微微一沉。白天和他相亲的漂亮女人面无表情地侧坐在他身后,许梦一手提着那装着骨锤的行李箱,摩托车发动机过载下发出低哑悲鸣,许梦却一脸若无其事,好似那重量对她并不存在。

陈宵苦着脸:“我们这一趟得跑很久。许梦,你吃得消吗?”

漂亮女人没表情地微微颔首。

他们顶着星光上路。摩托车从村口驶入大路,先途经东郊,再绕过白龙山向新海的方向行驶。新海和含江的直线不超过四小时车程,曽有人提议开凿白龙隧道让含江直通新海,可含江这地方实在太穷,这开凿隧道的计划便一路搁置下去。

陈宵从乡间土路调头骑进省道上。男孩原本蜷缩在陈宵胸口前的衣服里,等颠簸逐渐平息,他便将下巴搁在陈宵的肩膀上。许梦火焰色的裙角在车后座上鼓满夜风。摩托车发动机的轰鸣声惊扰了在东郊游荡的厉鬼们,他们藏身在寄托物里,一见那鲜红色的衣裙在公路上疾驰,便受了惊的鸵鸟似的将脑袋插回寄托物里。

男孩拽了拽陈宵的衣角:“我叫褚良。叔叔,你叫什么名字?”

“陈宵。”陈宵瞥了眼抱着手臂兀自忍耐寒风的许梦,“她叫许梦。”

男孩格外认真地点了点头:“许梦姐姐!”

“……揍你哦。”

褚良仰起头,他在仅有的七八年人生里从未见过除他头顶上一小片天空之外的景色。他适应了一会儿摩托车的速度后便爬到陈宵的腿上来。男孩的脖颈上仍旧被一圈柏油色的诅咒紧紧缠绕,他不断向四周张望,好似要将今晚的这场大冒险经历牢牢铭刻在记忆里。

“陈宵叔叔,路两旁的铁桩子是什么?”

“……是路灯。”

“不,我是说会反光的那个。为什么灯照上去会这么亮?”

“因为它表面有一层涂料……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那陈宵叔叔,你和许梦姐姐是什么关系?”

“你都叫许梦姐姐了那能还是什么关系?!”

“……陈宵叔叔被戳到痛处了吗?”

“……烦死了,闭嘴。”

男孩偷笑一声,从陈宵的腿上爬了下来,乖巧地坐在踏板上。

他们绕过白龙山,从阴暗的树林里钻了出来。一条宽阔的江水远远地截断了去路,两排路灯向前淹没在黑雾里,再向后望,繁密的暗色树冠相摩擦发出叫人毛骨悚然的沙沙声。陈宵先前只在广播里听过这条江的存在。含江每隔几年的夏天都要涨一次水,江面上涨迫近路面,江潮猛烈时,临江的那条省道也会被淹没一半。

陈宵慢慢驶向那条临江的公路。浓重且冰冷的水汽灌进陈宵的衣领里。褚良无意识地抓挠着被诅咒圈住的脖子,无精打采地将下巴搁在陈宵的膝盖上。油箱里的汽油只够他往返一趟东郊,可褚良执念里繁华的新海就在宽阔江面的另一边。

许梦松开压着裙角的那只手,她示意陈宵停车,忽然伸出手,将褚良抱到了临江的堤坝上。

“褚良,看,那里就是新海。我能看到它,你看到了吗?”

褚良摇了摇头。

“新海是座不夜城。那里到处都是一百米那么高的大楼,为了防止被飞机撞,设计师在楼两旁加装无数圈航空灯。到了晚上那些航空灯就会被全部点亮,即使在深夜里,新海看起来也像白天那样明亮。”

褚良循着许梦的手指遥遥望去。那里是太阳将要升起的方向,可现在看起来居然真的像有一座不夜城在地平线上发着光。汽笛声拉长了横跨过遥远的江面,灯塔沿江中心一路点亮,好似一条延绵不绝的光带直通往传说中的理想乡。

“许梦姐姐,新海有公园吗?”

“有,不仅有公园,还有可以免费玩的植物园。”

“植物园里都有什么?妈妈说她小时候常去植物园玩,但我想象不出植物园的样子。”

“植物园里种的都是外面看不到的罕见品种。科学家会把这些珍稀植物种在温室里,那里就像个微缩型的生态圈,这样我们在新海就能看到原产地比新海还要远的漂亮花朵。”

“那新海有学校吗?妈妈说,要是我的成绩好,她要带我离开含江,来新海念书。”

“有很多很多。我就在新海念的大学。新海还有游乐园,如果你考的好,你妈妈会答应带你去游乐园坐摩天轮。”

“我不想坐摩天轮,我想在书店看书。许梦姐姐,像新海这么大的城市,世界上还有多少?”

“还有很多很多。它们都太远了,但用一辈子踏遍它们倒也足够了。”

陈宵支起摩托车,走到这一大一小二人身边。太阳将要从托着新海的地平线上一跃而起,褚良的眼睛里闪闪发亮,就好似真的有一座名叫新海的海市蜃楼倒映在他的视网膜上。

“……好了,太阳出来了。该回去了。”

陈宵转过头,在许梦怀里抱着的小小男孩只剩下一团正蜿蜒向上飘去的粘稠黑雾。那黑雾见了光,发出一声叫人毛骨悚然的惨叫,陈宵兜头拿烟盒将黑雾装了进去。拥有红衣资质的厉鬼可不像执念那样好对付,陈宵准备将它收回去,找个不容易被怨恨扭曲的鬼消化了。

许梦依旧没表情地站在原地。陈宵脱了外套,披在许梦的肩膀上。

“趁着早点摊还没出,早点回去啰?”

陈宵沿日出下的临江公路慢悠悠地骑着。许梦依旧侧坐在他的后座上,距离倒比一开始近了点。隔着一层衬衫,许梦稍高于他的体温沉默地传了过来。许梦依旧保持着眺望着新海的姿势,她的发带在和鬼婆婆对峙的过程中断开了,之前靠一个活结勉强维系着,这会儿连活结都散了,被风吹得微微地飘起来。

“许梦,你是新海人?”

“……嗯。”

“你为什么来含江?”

许梦将那些天然卷的碎发压在耳廓后:“我只是在四处游历,含江的脏东西比较多,所以多留了几个月。”

“那你接下来准备去哪?”

“不知道。再说吧。”

“……真不在含江多留几天?”

“不留。”

陈宵遗憾地“喔”了声,尾音拖得很长,颇有种意犹未尽的味道。

“……新海的游乐园里刚引进一种新兴的游乐设施,叫鬼屋,它的布置很简单,只需要简单的道具、化妆,和两三个演员就足够了。我能看见鬼,又能说服鬼替你跑腿,找几个性格温和点的替你扮鬼吓人不算难事。”

许梦轻轻地叹了口气:“让鬼当鬼还叫扮演吗?”

陈宵对她充耳不闻:“厉鬼里的绝大部分都被怨恨蒙蔽双眼,但小部分和人类没什么根本差别。我驱使它们,也要给它们提供养料。但吃太多同类会导致它们性情逐渐暴躁。活人被惊吓的恐惧就是个好选择,这种情绪相对干净且不会伤害到他人,所以很多弱小的执念也会擅自吓唬普通人。”

“我俩要不要一起开一间流动鬼屋,一方面可以解决那些会伤人的厉鬼,同时也能为那些弱小的执念提供个稳定的住处,许梦,你觉得怎样?”

许梦斜着看了他一眼:“你一个人开不就好了?”

陈宵嘿嘿干笑两声:“那什么,你知道的,我一个含江人,以驱鬼为生……钱不够。”

“……”

“而且我的手段只能对付比较弱小的执念,如果厉鬼执意要攻击我,我能落荒而逃就差不多了。”

“……”

“许梦你是新海人吧?你拿你的眼光帮我看看这主意能成不?能成我就跟街坊邻居借点钱,咱俩干票大的!”

“……”

“普通厉鬼看到你都以为你是红衣,一个个的跑得比兔子还快……我真不敢驱使那些家伙,有你在,我也安心点……”

“……”

许梦忽然探过身,右手压在陈宵的手背上。陈宵还没来得及再油嘴滑舌几句,这漂亮女人忽然将油门一拧到底,仪表盘像个被短路的电流表死死吸附在最高刻度旁。

陈宵脸色瞬间煞白。漂亮女人忽然笑了笑,轻声道:

“好,我们一起开一家鬼屋吧。”


尾声

“别那么愁眉苦脸的嘛。来一起喊,‘茄——子!’”

白龙洞隧道被打通后,含江跟着新海的步伐日益繁荣。位于西郊的鬼屋迎来了游客数量的高峰,这些游客里绝大多数都是年轻人,许梦站在售票窗口外,眺望三五扎堆的年轻人将瑟瑟发抖的室友架进鬼屋里。

陈宵正在鬼屋里训诫员工。其核心思想只有一条:老板娘不好惹,看在老板娘的面子上也得让游客三分;老板也得以身作则。

那边工人拖了一车损坏人偶到门口来。小陈歌从售票窗口的高脚椅上跳了下来,用两只手扒拉住推车上断手断脚的旧人偶。新来的搬运工人没认出这是他家老板的孩子,他一手挡着那些脏兮兮的零部件,另一手试图将他抱起来,送去游乐园的失物招领处。

小陈歌左右腾挪,偷走了那堆杂物里唯一一个人偶脑袋,一溜烟消失在所有人的视野中。

许梦带孩子的核心思想只有一条:放任陈歌做所有想做的事。她朝小陈歌那儿远远地抛去一眼,确认他不会有事,便将手里的鬼屋票重新理好再一张张递出去。她递到其中一只纤细且骨节分明的手中时不由得微微一顿,那是个气质干净的年轻男孩,他挽着个漂亮姑娘,可那漂亮姑娘的影子里藏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她张了张口,有种不知名的力量叫她没法将提醒的话说出口。那种叫过去的东西扼住了她的咽喉。她的衣角忽然被人扯了扯,在这个短暂的空隙里,长着漂亮手指的年轻人将票从她手里接了过去。

许梦低下头,小陈歌紧紧扯着她的衣角,一双鲜红色的眼睛紧紧盯着那漂亮女人的影子。

许梦弯下腰,摸了摸自己小儿子的脑袋。她将手里的票递给下一位游客,说,“欢迎来到恐怖屋”。


—《给你一座恐怖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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